一 缘起偶然之间
在宝林寺参学期间，一天下午吃完晚饭之后，三位出家师父和来自景德镇、赣州、福州、厦门和上海的七位居士在宝塔下面的广场上散步聊天时，有一位女居士说自己有腰椎和颈椎疼痛，不知师父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助治疗。常住法师曾经跟随一位老师学习过一种类似于“托水旋掌”的功夫，据说对治腰椎和颈椎疾病很有帮助，于是他就热心地教授大家练习。
法师示范和教授完毕，大家又认真练习一会，直到身体出汗才停下来。在喝茶休息的时候，我问法师这套功夫是怎么学到的。法师非常谦虚地说：“在学校读书期间跟老师学的，但是自己只学会了一点皮毛，不过用来健身还是非常有效果的。”
我说：“当然是有效果了。只是把这一套川掌双换动作和沧海游龙身法用来防病健身，还是感觉好象拿着两颗夜明珠去大街上换几串冰糖葫芦吃一样。”
法师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对我说：“你肯定也学习过，你给大家做一遍吧。”
因为常住法师刚才是用定步示范和教授，于是我就站起来把北京两位老师传授的川掌双换和沧海游龙用活步演示一遍。几位居士可能是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传统教学内容，本来用定步都做不到常住法师的要求，现在突然看到原来还可以在前进、后退、左旋和右绕中练习，一时非常意外和欢喜，就拿出手机要我再做一遍让大家可以完整地录下来保存和学习。
我直接拒绝了大家录像的心愿和再做一遍的要求，坦率说明因为自己曾经见过师父、师叔和师兄们的即兴演练，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甚至远远做不出师长和师兄们在二十多年前的气魄、神韵和意境，如果留下录像就只能说明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和真正为师门出丑。
再说当年读书期间跟随老师和师兄们学习的经历，也就是现场用心聆听、仔细观察、努力记忆和反复练习，不仅没有条件现场录像，其实也没有兴趣通过书本知识学习传统功夫。
但是我知道，今天的很多接受和习惯了现代学校里面教学方式的人们，早已不懂得这些中国传统教学上的基本特点和要求了。
二 反思前贤往事
第二天上午，大家一起登山。
来到三棵千年银杏树下，几位居士又提出用手机录像的心愿，我再次明确拒绝之后，顺便又在喝茶聊天的时候，东拉西扯地给大家讲了几个现当代发生过的小故事，希望借此机会帮助大家了解一些与学校教育完全不同的传统教学的方式和特点。
1.北京武术界的姚宗勋先生，曾被意拳大师王芗斋先生赐名“继芗”。但是据姚先生晚年自己口述，他跟随老师学习直到第十一年时，才得到王芗斋先生的真传教授。从这一个真实事例可以知道，中国任何一个传统里面的真功夫，都不是轻易、轻松和随随便便就能学到的。哪位如果不相信，不妨就请设身处地想想自己能否在明知老师没有教授真功夫的前提下，还能一如既往地尊重和跟随老师长达十一年时间？
可以不客气地说，今天已经见惯和习惯了现代学校教育的人们，如果遇到王芗斋先生这样的故意不教授真功夫的老师，估计连十一天时间都无法忍受就自己主动走掉了。
想想也是，“老子我学费都交过了，你他大爷的还不教我真功夫，那好吧，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爷今儿个不奉陪了。”
2.军旅团长出身的能海上师，曾经两次入藏求法，总共师从康萨巴仁波切七年时间。在这七年时间里面，汉地过去的那位部队团长，藏地现在的这位能海学生，每天就是为自己的老师做一些背水、做饭、打扫卫生的日常杂活。而这位康萨巴仁波切，也真能不为所动和坦然受之多年。反正是至少在前面的这四、五年时间里面，据说什么佛法和密法都没有教授给能海上师。
这种典型的传统教学方法，对于今天已经习惯了现代学校里面的教学方式的人们来说，不仅会被质疑和斥责，甚至有可能被依法起诉。
“几年时间都是让我家宝宝干杂活伺候人，这哪里是上师仁波切，这分明是江湖骗子，真缺德呀，这纯粹是在误人子弟呀！”
“宝宝啊，既然人家不肯教，反正什么也学不到了，还是赶快回来吧。”
可是“愚昧无知”的能海法师竟然心甘情愿地背水、做饭、陪伴康萨巴仁波切七年时间。
七年时间哟，年青有为的学诚法师和大愿法师都是24岁就当上佛教寺院的住持方丈了！
可是今天，在中国佛教界四众弟子之中，有谁敢说能海法师不是一位“生死自在”的得道高僧呢？
3.在《霸王别姬》这部电影里面，张国荣扮演的传统京剧角色在文革期间要求自己的学生必须按照传统方法和要求练习功夫，但是这位已经有着先进思想和现代理念的学生不服、不听，也不按照老师的要求练功。聪明的小伙子甚至自作主张、别出心裁地改变和训练一通，最终怎么也无法表现出传统京剧的虚拟意境。
三 不同哲学理念
中国现代学校教育方式，其实是在清朝光绪皇帝年间出于“变法维新”的目的模仿当时世界上的先进国家的教育而设立，但是这里面始终存在着哲学理念传统和形而上学前提的根本不同。
根据基本常识，从希腊哲学思想开始，西方人就已经用“二元对立”的理念和方法观察主体和客体、观察物质和世界、观察人类生命和自然环境等等。也正是因为在这种“二元”和“对立”的哲学理念指导之下，才会在西方世界里面产生了几乎所有的近现代科学理论与技术，同时也出现了诸如“我要攀登和征服珠峰、我要探索和首航太空、我要潜入海底最深层”等等在东方传统世界里面极少会发生、出现和得到流行的观念与行为。
对此我要特别说明的是，所有的这些以“对外探索和征服”作为目标的思想观念，包括几十年前在中国曾经出现过的“天上没有玉皇，海里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让路、战天斗地、与天地人斗，其乐无穷、改造大自然”等等，绝对不是中国传统文化里面的主流思想观念，因为中国传统中居于最高地位的“天命、天道”理念，始终都是以人类“主动适应、身心融入、合理资生（利用）”作为个人与社会和自然环境的相处原则与应用理念。
因此对于学生和修道人来说，只有在自己清晰地知道这个东西方哲学思想和形而上学的根本不同特点之后，才能主动地遵循着不同教育体系里面的教学理念，才能尽快得到和掌握不同师长们的真实所传。因为所有的人类教育体系、教学理念和教学方法，都是在特定的哲学思想和形而上学的指导与规范之中产生和出现的。只要你是真心想学习和掌握，就只能自己主动遵循着产生和出现这种教学体系的哲学思想和形而上学理念。否则，或者是永远也无法见道、入道和得道，或者就是学成一个在内行人眼中一看就知道的不伦不类出来。
以佛法修行来说，如果一位修行人真正意识到佛教是起源于东方世界里面的这一事实真相，那么立刻就会明白自己应该如何进行闻思修证：
1.在闻思阶段，必须努力和虚心地学习思考古今中外的佛教界高僧大德、在家居士和社会上的佛学大家的“标月之指”，认真遵循着“为学日增”的教导。
2.在修道阶段，就要主动遵循着东方哲学思想和形而上学的指导与规范，就要用心“向内”观察，如法遵守着“为道日损”的原则。
如果这个闻思修证顺序颠倒错乱了，那么我借用一句当年读书时候班上的一位河北省女同学的话来说：“你就回不了家了。”
可是事实上，我知道很多学习佛法的出家僧众和在家居士，早就已经“回不了家了”，原因就是他们在闻思阶段没有接触到遵循着东方哲学思想的传统教学内容和规范，甚至在修道阶段仍然还是按照西方形而上学的理念继续向外追求和祈盼。
写到这里，我还是要特别注明一句：中国传统文化里面的修道法、练武功、学京剧、习中医等等，都有着各自特有的经过多少代人实践和总结出来的教学方法、训练内容和宝贵经验，这些都不是能够按照学校里面的教学方式修得、习得和证得的。
举例来说，二十多年前，一起跟随北京老师学习传统功夫的同门里面，大家公认的功夫最好的是当时正在清华大学读自动化控制专业本科的福建泉州人小李师兄，事实上我的功夫里面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内容都是他亲自教授的。但是当时他要求我“从一只手掌上找出所有的力量”，我根本无法想像，也无法练习和做出来，李师兄当然也没有再要求我继续努力，而是教授其它内容给我。
过了很多年之后，我在厦门姑婆家里偶然读到《赤马天子经》里面的一段内容：
「佛告赤马：我今但以一寻之身，说于世界、世界集、世界灭、世界灭道迹。」
我突然想起李师兄的教导，于是电话联系之后，当天乘车来到泉州大希夷当面向师兄说起自己的感悟。直到这个时候，李师兄才安排我住在泉州，连续教了我七天时间，并且在最后两天的下午和晚上，分别在大希夷和承天寺里面，为我演示了终生难忘的“意在宇宙，陶冶其情”的健舞。
从这个事例可以看出，中国和印度传统文化里面的修道，不仅必须要遵循着东方哲学思想和形而上学的指导与规范，同时更要清晰地知道在这种修道文化里面，师长教授的方法和特点，以及身为学生如何才能迅速接受、消化实践和彻底领悟来自师长们的真传。
因此，简单来说：
学习源自西方世界里面的近现代科学技术，可以不用考虑师生之间的感情和师长个人的经验，可以在学校里面通过上课、阅读和做实验完成，因为西方哲学和形而上学的特点就是二元对立的观察和描述，这些都可以通过写作保存和经过阅读论文、资料与文献进行传递和掌握。
但是学习源自东方文化里面的传统功夫（诸如武术、中医、戏曲、修道）等等，由于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哲学思想和形而上学的体系，因此除了人类历史上的极少极少的个别天才之外，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在真正的明师高人的指点教授和言传身授之下，才能少走弯路，才能知道、悟道、入道和得道。
否则，没有明师传承、没有同门切磋，只是单凭自己的聪明智慧和沿袭学校里面的教育方式，想要从相关的论文著作和文献资料里面掌握东方传统功夫，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把自己“修炼”成为一位戏曲史学家、中医史学家、武术史学家、佛学家或者道学家。
当然，也有可能把自己“修炼”成曾经被当代综合格斗运动员徐晓冬公开KO过的太极雷雷、咏春阿浩、点穴吕刚和铁牛田野一样的江湖人物。
写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一个现象：在中国禅宗里面明明流行着一句话说“若要纸上寻佛法，笔尖蘸干洞庭湖。”
但是，为什么在当代的很多武侠小说里面，许多明明是在东方传统哲学思想和形而上学理念浸润之下出生和长大的著名作家们，还是能有意无意地创作出只有在西方哲学思想和形而上学里面才能出现的“偶然发现前辈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籍，自学修练之后迅速拥有盖世神功”这样的有趣故事？
难道武侠小说作家个个都已经练成了“乾坤大挪移”？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