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倍贤:离欲寻
(2016年2月21日)
网址:原始佛法~林居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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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经里谈到进入初禅时最重要的是「善寻」(kusala vitakka),意思是透过适当的、善巧的思虑、内在导向,帮助自己的心脱离欲界的活动状况。不管是南北传,善寻的内容有所谓的「三善寻」。今天主要讲的是其中的「离欲寻」。要了解初禅或修习初禅,必须要熟悉「离欲寻」。
一般人面对所谓的「离欲寻」最大的障碍,是他们觉得这是高度困难的。因为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享受欲乐」占了非常大的比例。这里的「欲乐」指的是:眼睛欣赏到的颜色、耳朵听到的声音、鼻子嗅到的香、舌头尝到的味觉、身体的触感。在我们的生活里,大部份都是在追逐、受用、享受这五种欲乐。所以当我们听到「离欲寻」的时候,心里想到的是压制、剥夺了乐趣,令人感到修行好像是苦哈哈的。
记得上次在台湾办的冬禅,一位同修说他参加完禅修之后,想到夜市香喷喷的食物,心里渴望想吃那个食物,一方面又觉得必须要离欲,而感到挣扎。实际上,若能正确地了解离欲,进而做到「离欲寻」,就会知道它实际上并不是压抑,而是有很多善巧的作法。
要正确地了解什么是离欲,其中一个作法就是先去反思、反省一下:「构成生活享受的成分是什么?」当我们观察心实际上所受用的经验时,会发现生活里绝大部分的时刻,我们都是在缅怀、追恋着过去所经验过的美好的欲乐。因为没有办法排遣这样的回忆,所以追忆、怀念过去美好的欲乐之外,也追求、期望未来的欲乐。相对而言,实际上享受欲乐的时间是非常少的。
随便想一下我们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一些活动,例如煮一餐饭,可能准备的过程要花很多的心思。同时,心里想着:这道菜加了咖哩之后,味道会变得怎样,酱汁加下去,辣又呛的滋味。想到的时候,口水忍不住隐约就跑出来了。实际上,我们坐下来吃食物的时间,当舌头、牙齿、口腔接触到食物,有感受到味觉的时间,出乎意料地短暂。我们的生活,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追恋、期望、规划感官的刺激,实际上受用欲乐的部分却相对少。
在受用、享受欲乐这一部分,佛法上有一个观念可能大部分的人都不晓得:佛陀从来不批评、不否定欲所带来的快乐;佛陀从来没有讲过:如果我们去经验欲的快乐,会有多么明显、多么不好的结果。实际上,佛陀对欲乐的批判、反思,多是针对追恋欲乐,也就是我们在规划、追求、期盼时,所产生出来的热恼、耗费身心、让身心进入困顿和饥渴的状态。那个状态就叫做欲贪(kamachanda)(见《中部 52经》)。也就是说,欲乐并不等于欲贪。
如,《中部 101经》所说:禅修者不须拒绝如法的欲乐。如,《相应部 3.20》和《增支部 5.41》所叙述,对于已生起的欲乐,是可以以务实态度受用。实际上,我看到许多在禅修上有大成就者,如果你跟他们近距离互动的话,会发现他们在饮食上,一样是有追求个人口味的偏好。虽然说他们可能因为收摄的关系,因为培养了高度的禅悦,对食物的偏好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瘾头和依赖心,但是个人取舍的模式还是存在的。
《法句经 290章》说到,只有在某种欲乐会妨害更长远安乐的状况时,才扬弃该种欲乐。如果无法在受用某种欲乐时,心不为盖障所「漏」(侵袭、干扰),那么就应规避该种欲乐。「收摄根门」的其中一种意思,就是不让「乐受」延伸为会妨害正知正念的「五盖」。一般而言,违背戒律、放纵的欲乐,会导致不安宁、懊悔。某些欲乐,直接危及身心健康,那当然都是常识上该规避的。但是,「乐受」本身并不一定会延伸出后续的不良心理反应(这里所指的「后续的不良心理反应」,例如:一边受用欲乐,一边心猿意马地放任想象力对该欲乐的渲染)。
佛教所讲的中道,一般人听过的,就是离开苦行、离开欲乐上的放纵。我们听到佛陀还没有成道之前的修行,曾经实验过苦行,但最后还是扬弃了苦行。而实际上,在佛经里「苦行」这个词汇的用法,除了凌虐自己的身体的含意之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含意:否定、压抑正当欲乐的受用。好比说,你认定美好的滋味、悦耳的声音等等,必然地会产生过错,所以故意不去吃好吃的东西、故意去否定悦耳的声音、故意去压制这些活动所产生出来的愉悦、舒畅。一味地以压抑、封闭的方式,来面对欲乐的话,就是苦行的一种,是不符合中道的。
所以,对于「欲乐」,佛陀的态度是选择性的—有时它们是该规避,有时可以正当地受用。但对于「欲贪」,佛陀的态度是全然否定的。
佛陀批评的「欲贪」,直接是跟记忆有关连的(《杂阿含 221经》隐约地说明此理:「多逐过去五欲功德,少逐现在五欲功德, 逐未来世转复为少」)。如同刚刚讲的,我们人生中,想要去做什么,朝着什么样的目标努力,有个非常庞大的驱使力,就是来自于我们对于记忆中愉悦感的缅怀。人生的目标,往往就是想要复制、放大、延续记忆中的愉悦感和舒畅的经验。
有些人小时候,来自贫穷的家庭,被人家看不起。偶尔有一天去上课时,口袋里面多了一些零用钱,买了根棒冰吃,旁边的同学用艳羡的眼光看着他。在那一瞬间,这个舔着棒冰的人,觉得走路更有风了。突然之间,自己的身份地位,随着这根棒冰水涨船高。或者,过去有慈爱的长辈、父母亲,甚至是谈恋爱的对象,曾经对我们温柔、和善、温暖,我们觉得那种感觉是舒适的。所以,我们不断地渴望,想要再回归到那样舒适感的怀抱里。很多人在成年之后,追求恋爱,或者是努力打拼事业,有一个很大的驱使力,是希望能够重温过去所记得的温柔的感觉,重温他所记得的:有身份地位别人是尊敬自己,自己是站在群众的高峰的状态和滋味。
如果透过观察,就会发现每一次那种滋味的产生,是非常短暂的。这就是欲乐的本质。不管是从赚钱或赚钱之后获得的快感,并不会让自己一直都处在快感之中。有很多时候,心里面是在担忧、患得患失。可能每一次你开着跑车经过好莱坞大道的时候,旁边那些穿着名牌的男男女女,目光转向你的跑车。那几秒钟,你心里面自鸣得意:我跟这些人是属于同一档次的、我是更高于这些人的档次的。在那几秒钟,有快感。同样地,吃东西、从音乐或音声里面得到的快感,也是这个样子。
我小时候,妈妈非常有技巧,在我们来美国之前,先带我们来美国的迪斯尼乐园玩了好几天。回到台湾之后,再问我们想不想移民到美国。那时在童稚年岁的我当然喜欢,喊着:当然要!当然要!要准备移民、搬家、坐飞机的时候,下了飞机之后,心里面一直在想:到了吗、到了吗、到了吗…。
「到了」是什么?其实飞机降落美国时也还没到迪斯尼。车子开到了迪斯尼乐园了,也还没有到,因为还要买票、排队。等到我们都准备要坐上游乐设施了,都还没有到。因为游乐设施里面的转弯口,机器娃娃蹦出来吓我们一跳的那个刺激点还没有到。即使到了之后,「哇」一下、「砰」一下、水喷了你一下,那个惊喜、亢奋的感觉,几秒钟、短短几分钟,它就消失了,这就是欲乐的本质。
人生一大堆的力气、热恼,都想要重温旧梦、继续营造那种情境。每个人都有内心的憧憬,内容大多关乎五欲所编纂出的情境,及五欲此起彼落所产生的短暂的愉悦感。当我们没有细腻观察的时候,这些愉悦的感觉被编织起来,透过「心行」(内心造作)的作用,变成了一个看起来非常有内容、有吸引力的故事情节。
离开欲贪并不是要我们不再有享受欲乐的能力,而是要我们去反省、反观,除了欲乐之外,我们绝大部分的时间,花在计划、着急、得失、追恋、饥渴上。因为这些内心的动作,造成了身心热恼的感觉,直接破坏当下的安适感。所以,我们如果了解离开欲贪的意思,当要这么做时,就不会那么不甘愿了。也就是说,如果了解「离开欲贪」就是离开压力、麻烦,心就会因「离」而「生喜乐」了(高度发展、稳定化的「离生喜乐」,就是初禅)。
这就是为什么进入初禅,让心越来越倾注向色界的境界,并不是要永久地剥夺自己欲乐方面的快乐,而是要能够看到、脱离跟欲贪有关联的热恼。佛教禅修里面,有个非常普遍使用的技巧,就是「把心回归到当下单纯的触感」(「名色」中的「色」法;「色界禅」的「色」)。当我们的心跟当下的触感连接的时候,它是不跟记忆里的情境相连接,不跟未来所期盼、想要复制、扩大的那些欲乐相连接。我们的当下是,不需要透过饥渴、期盼、计划这些复杂的动作,直接感受到清新、知足。感受到我们的神经被疲劳轰炸的程度降低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远离」压迫,一种安适、畅怀的滋味。
这些滋味都可以透过令饥渴感休息,帮助我们更敏锐地觉察到这方面的喜乐,而使它加深、扩大、变得更加明显化。使我们的心在饥渴的时候,能轻而易举地随着简单一个转念、一个简单的「离欲寻」,马上就契入到安定的状况。
也如以前所说,原始佛经中的「禅那」不是靠念佛、数息、盯鼻端等「制心一处」的专注力所获得—历史的佛陀从未教过将心锁在一小点、声音、影像上的方法。原始佛经中,不同深度的「禅那」,是靠脱离不同程度的压迫感—因「远离」而轻松、丰足、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