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Ning He
一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位正在学校里面刻苦攻读教科书和狂热修练道家气功的学生时,因为一次参加校际活动的机会“看似偶然”地认识了师大汉本专业的学生钰,并在几个月后成为一对小恋人。
曾经有一段时间,钰每天都用钢笔给我写来一封信,而且在信的结尾处总是单独另起一行写着“惟愿此生岁月静好”几个字。我当然是认识这一行汉字,也自以为知道里面的意思,可是既没有询问钰为什么要这样表达,也没有想过这段话是否另有来源典故或特别深意。
又过了很多年之后,我在亚洲一个小国家里面的一所大学图书馆的中文区书架上面“偶然”地看到一本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书信集,当时出于一时好奇就抽出来随手翻翻,没有想到瞬间就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翻出了早已尘封多年的温馨回忆:几十年前的张女士写给胡先生的爱情书信里面,就已经在“希冀”着“岁月静好”。
我想胡先生是一位博学多才和绝顶聪明的男人,他不仅能够见字如面,而且一定能够在瞬间就明白、懂得和感受到张女士心灵深处所希冀的所有岁月静好。
而我这样的男人,绝对是属于典型的知识极度贫乏的后知后觉者,直到自己走过了十几年的人生荒唐道路,直到自己眼看着就要“奔四”却仍然是“心中有惑”的年龄,我才在异国他乡的一座图书馆里面因为一次偶然地发现,瞬间想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曾经有一位女生对我说过很多次“惟愿此生岁月静好”。
二
自从这一次“顿悟”之后,我就不再去阅读和思考人类历史上的所谓的那些“大人物”和“天降伟人”了,我开始想用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感受和记录日常生活之中的那些只会通过语言诉说,却没有能力把自己的身心感受形诸文字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无数个普通人和小人物。事实上,只要自己头脑或内心里面原来执著的和根深蒂固的某些“知见”真正消失、转变或解脱了,很多原来并没有被自己所在意、珍惜和重视的知识立即就会涌现出来。
例如:在我曾经阅读过的非常有限的一些文学作品里面,我认为张爱玲在《秧歌》里面描写的金根、金花、月香、阿招和鲁迅在作品里面描写的闰土,无论是从人间日常生活方面感受还是从时代背景方面分析,都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很多文学作品所谓的“宏大叙事长篇”和“光辉英雄人物”。
以鲁迅先生的作品来说,即使他不用写下直接批评当时社会的很多杂文,仅仅是描述一位曾经在月夜的沙滩瓜地里面手拿叉子捕杀猹的犹如神话故事里面的小英雄哪吒一样英姿飒爽的少年闰土,几十年后竟然变成了一位在故人相见之时自觉和主动地喊出“老爷”的已经被日常生活折磨掉几乎所有的朝气、锐气、勇气、信心和希望的中年闰土,实际上已经蕴含着作者对于底层小人物的深刻同情和怜悯,以及对于当时的社会大环境的无声质问和思考。
正所谓“学问不分东西”,只要是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东方和西方都有不断地出现。以《羊脂球》和《我的叔叔于勒》这两篇小说为例,里面的男女主角都是生活在人间社会里面最底层的身份无比卑微的小人物,可正是从这些特定时代之中的生活在当时的社会最底层和身份最卑微的一个个小人物的真实生活状态、日常言语行为和个人所有的尝试与努力里面,才能看到相对来说更为真实一些的外面世界普遍存在着的各种社会制约力量和个人内心里面存在着的某些特定知见束缚。
如果单纯从对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那些普通和卑微的小人物的观察描写来说,莫泊桑和鲁迅有多伟大,张爱玲就有多伟大。尽管在自己的爱情选择和婚姻生活里面,张爱玲或许是一位彻底的失败者,但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她至今都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流的优秀作家。
能够以小见大,能够通过一位或多位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的日常言语行为和最卑微的小人物的生平经历感受和努力尝试追求呈现出特定的时代环境背景、社会流行陋习和人心傲慢偏见,这才是人间第一流作者的优秀能力和深厚功力。
三
我想这种“顿悟”认知,还可以尝试着应用到社会上的很多领域之中。因为只要是自己头脑里面的某些原来执著的和根深蒂固的“知见”已经清理、消失或改变了,那么再去重新观察和仔细思考原来曾经以为是“天经地义”、“优秀传统”或者“法脉相承”的很多古代典籍、思想观念和修行方法时,肯定就会有一些完全不同的新发现。
例如:很多大乘佛教的著名经典上面都有“释迦牟尼佛陀”亲口提倡、鼓励和宣扬“抄写经文”具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殊胜功德,古往今来的佛教界里面也确实是有无数的出家僧众和在家弟子热衷于抄写佛经,这些都是无需否认的事实存在。
可是,如果知道释迦牟尼佛陀在世的时候,人类生活着的这个世界上面还没有笔、墨、纸、砚的出现,中国历史上出现的造纸技术最早也是上溯考证到东汉年间,此时距离释迦牟尼佛陀般涅槃的时间至少已经过去了四百多年,那么一个天大的问题立刻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释迦牟尼佛陀在人类还没有发明纸张的年代里面,会提倡和鼓励“抄写佛经”吗?会宣扬“抄写佛经”具有各种各样的殊胜功德吗?
再例如:很多因为虔诚信仰佛教而决定发心出家修行的年轻僧众,他/她们剃度出家之后接触到了哪些教理法义?受到了哪些师长给予的教诲和影响?曾经选择了哪些修行方法?曾经实践了哪些修行内容?曾经听到、看到和感受到了哪些“现法乐住”或者佛门里面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当然这些事情在很多喜欢宏大叙事篇章和热衷于功利交往应酬的人们的眼里,可能根本都不会成为值得关注、关心和思考的问题,甚至是很多佛教界内部创办的杂志和网页也不会真正长期关注、关心和思考这些事情。但是,恰恰就是这些生活在佛教界最底层的纯粹是因为虔诚信仰而决定出家修行的普通到有些卑微的僧众们,才能真正感受到很多高大上的经典著作上面故意回避掉的历史事实和某些佛教界的“大德高僧”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边信口开河宣扬“僧装、素食、独身”一边娴熟地运用着皇家礼仪和江湖规矩努力完善自身的生活现实。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面,可以有少数人因为自己的家庭出身或特殊关系从而生活地特别风光、滋润或奢侈,但是这些少数人生活上的风光、滋润和奢侈,第一决不能是建立在用某种制度或规矩长期压榨和愚弄很多普通人的做人尊严和基本权利之上,第二决不能成为这个社会里面的很多人在自己的内心里面羡慕和向往的对象,否则这一定是个极不正常的社会和需要改革的现象。
我曾经阅读过“一花一世界”和“于一粒沙中,见大千世界”这样的充满哲理的优美诗句。如果按照这种思路,佛教界里面已经普遍出现的很多出家僧众都想“做老大”、“当方丈”、“当执事”的现象,不仅说明佛教界已经呈现出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普遍现状,同时也直接反映出寺院生活里面长期实行着的来自古代宫庭里面的那些等级尊卑特权制度,在今天已经走入了社会大众的观察范围里面和走进了必须认真讨论反思和尽快进行彻底改革的“变制”阶段。
否则,在“弘扬佛教传统文化、保持佛教优秀传统”这面大旗下努力维持现状当然是很多佛教界里面的“既得利益者”心照不宣的共识,但是这样却必然会通过从古代宫庭管理制度演变出来的丛林清规里面,继续造就出一个又一个和尚皇帝、继续驯化出一群又一群宦官沙门和继续训斥着一位又一位纯粹是因为虔诚信仰佛法而出家的修行人。
很多时候,关注和关心这些生活在佛教界最底层的出家人,耐心地聆听他/她们这些普通和卑微者的出家闻思修学经历和个人宗教生活感受,远远要比追逐佛教界里面的那些明星和尚们的高谈阔论更有受益,因为他/她们这些普通和卑微的出家僧众,才有可能告诉世人一个真实的佛门。而很多佛教报刊杂志网页上面的报道,如果说得直接一点那是宣传,如果说得好听一点那也算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