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倍贤:「如理作意」-修行的从始至终都需要「分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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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经过一个儿童佛学夏令营,看到小朋友们在学所谓的佛法。他们朗诵着《心经》:「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这些小朋友听着大人教他们为人处事,要如何「无所求」、「无分别」。
看到这一幕,内心有些感叹。孩童时期,关键的成长时刻,最须培养的好多特质——原始佛法中强调的——拣择质量的「鉴别力」、善用不同内在资源的「统整力」、审核对应不同境界的「调适力」、引导生命方向的「取舍价值观」、知道何处该休息省力的「平舍」…,就被一句「无分别」,轻易地抹杀了。
历史的佛陀不管是对成人或小孩,不管是对初学或高阶,一向都是要求「善巧辨别」、「善巧拣择」的「分别心」,多面向地选择、取舍、评估、开发内心特质,从没有讲过用「无分别心」作为修行方式。不管是作为修行的基础、入阶,或是佛陀阿罗汉处世运作的方式,「分别心」都是必要的、被称扬的、被佛陀指出是一直要培养的。
随着「相似佛法」(「像法」、「似是而非的佛法」)的滥觞,从《小品》到《大品般若》数百年间,大乘般若系统新编纂出那么庞大部头的文学,千篇一律地重复着「无相」、「一切皆虚妄」的讯息。同样地,因为「一切皆虚妄」,所以后代的禅者高唱「烦恼即菩提」、「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不除妄想不求真」,一笔勾销了佛陀缜密心思所细述的必需修养:拣择质量的「鉴别力」、善用不同资源的「统整力」、审核对应不同境界的「调适力」、引导生命的「取舍价值观」、知道何时该休息省力的「平舍」…。
其中,原始佛法修行的从始至终都需要的「如理作意」——辨别生命中该注意的区块、该探索的问题,辨别注意和探索的方法,辨别该舍弃的境界和该行进的方向——在在皆是以「分别心」为主轴。随着修行境界的提升,符合「法」的「分别」只会愈清楚,符合「法」的「价值判定」只会愈笃定。
原始佛经中的「正见」,最粗浅的解释,就是分别行为是善巧不善巧的能力(中部117经)。「正见」就是能分别和导正一个人的心态、言语、行动、解脱内容等等的判别力(增支部10.103-104经)。「正见」是能够辨别甚么是不该注意的生命区块、甚么是该注意的生命区块(中部2经)。「正见」是清楚分别:这是苦迫的原因,这些不是苦迫的原因;苦迫的原因应该断除,不是苦迫的原因的,无须浪费精力去管控…(相应部45.8、长部22经 等)。《相应部12.23经》提到,解脱是需要具有分别力的「知」与「见」;若是不具备具有分别力的「知」与「见」,解脱就无从契入。
「无分别」或许是极少数、非关键性「定境」的特质(例如,相应部14.11经暗示这是「非想非非想定」与「灭尽定」的特质;中部111经则单指「非想非非想定」;长部1经则提到外道的「无想定」)。然而,佛法中属于「正定」部分的「禅那」,也就是佛陀特别推崇的正轨、主流的修定方法,都是具有「分别心」的功能(把「禅那」当作是纯粹定力的误解,其来已久、根深蒂固,另文详述。「禅那」是具有「分别心」的「止观等持」,见 相应部45.8、中部44、中部111、中部125、增支部5.28等)。
换句话说,历史佛陀的修行方式,全然立基于「分别心」。凡夫、外道没有被训练、不懂佛法的状态,就是「无所求」、「无分别」。通盘地检阅原始佛典,就会发现,修行不是「无所求」。修行是知道「甚么是真正该求的、值得求的」,也知道对于「该求的、值得求的」,如何才是「善巧的追求方法」。修行也是知道分别「甚么是不该求的、不值得求的」,也知道对于「不该求的、不值得求的」,如何才是「善巧的弃舍方法」。
常常听到有人用《心经》、《金刚经》或「般若系统」其它经典,甚至是更晚期的禅宗《六祖坛经》来诠释「阿含」或原始经典。虽然在文字上,原始佛经与后代伪托、附佛的经典有依稀相似处,但是,如果了解其历史背景和教义内涵,就会发现,它们实际有很大的出入。它们彼此间的混淆,直接牵涉到佛法修行是否能成功的关键。
智慧/般若(paññā)的原始意涵就是辨别、拣择、判定。其内容表现在「多闻」、「正见」、「八正道」、「如理作意」、「法、次法向」等最关键的佛法项目中,专指:符合「四圣谛」价值批判的分别力。举例来讲,在英文中,与其将原始经典中的「般若」翻译为笼统含糊的wisdom,不如将其翻为语意精准、符合语源含意的discernment(即「辨明」、「审查」)。
但大乘的般若系统,借用了佛法「般若」的术语,却吊诡地以「无相」、「无分别」等相反词作为该词语的定义。如此借壳上市,是大乘的般若系统,把佛法的方法、意趣、目标都窜改了,然后再自称是比历史佛法更深奥、是佛陀先前密藏不显露的「大乘」。
大乘的般若系统认为,有情生命的问题、痛苦的原因,来自于「分别心」;来自于内心所划分的界线,被自心认定为符合实境;来自于原本无意义的触感经验,被「分别心」组合起来,变成认知里面 个体的对象(「相」)。
「大乘」常常提到:「无自性」、「性空」。「自性」的意思是,认知事物是个别的、单一的、可以独立出来的。按照《般若经》、《金刚经》、《心经》的逻辑,修行就是要去除掉这些分别心,去除掉这些所谓的「相」(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等等),去除掉我跟他人的界线分别,体现出个别物相的「无自性」、「性空」。
般若系统里面讲「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常被用来诠释「阿含」等原始经典,望文生义地把大乘般若系统的「无我相」等同佛法「非我」的道理。如果深入了解般若系统,像《金刚经》、《心经》所讲的,实际上是在讲述「内心分别的功能」,类同当代心理学讲的object formation(心理上将「物相」组成和分类的过程);意即我们的心透过划分界线、区分里外等功能,所以能够在脑海之中辨别、认知个别的物体与事物,赋予「个体」。
当时,我听到夏令营老师们对小孩子讲解大乘般若。他们解释着:「无明」就是心认知确信事物实体的存在;好比说看到眼前的蒲团、椅子、树木、车子等这些形象,实际上看到、经验到的只是颜色、声音等单纯的触感;经过内心的分别功能,区分界线,重新组合,变成个别的物体;他们说,如果确信这些个别物体是实质存在,这叫「无明」。
另外,这些夏令营的小朋友还被教导:学佛的人,要无所求、无分别心。所以,要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通通看成是好人;把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通通看成是好事,云云。接着,又向小孩们灌输「无所求」的价值观。
实际上,佛陀对于不管是小孩子或大人的教育方式,里面都包含「具体的目标」、「具体的分别」。而且,「分别心」的功能,不是「有的时候」在使用,或是「刚开始的时候」在使用,而是修行从头到尾,直到证得无余涅盘之前,都是必要的。
大家可能听过,要证得「初果」须具备四个条件:亲近善知识、听闻正法、如理作意、法次法向(相应部55.5经 等)。其中,「如理作意」简单讲,就是依着佛法作分别。其内容包含:去分别经验中,有哪些区块是值得注意的——如果去探索它,能帮助我们了解「痛苦形成的原因」、「消灭痛苦的道路」;如果不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区块,叫「不如理作意」,就没有解脱的可能性。
对于这个议题的误会和迷失,不是只有在传统大乘的教区才有,在西方佛教界,在南传佛教大部分的地区,也普遍地把「无分别心」当作修行的方法。例如,对于「正念」、「内观禅」禅修的诠述方式,最常见的就是「放下批判地活在当下」。
如果有机会去翻阅现在美国坊间十本乃至二十本,有关内观禅修、佛教禅修最畅销的书籍,将会发现,差不多这十几二十本书,通通都把「正念」定义为:「没有批判地活在当下」、「没有分别地活在当下」。
当然,这样普遍的认知,有其复杂历史因素,但不是今天谈论的主题。然而,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于早期推广内观禅的群众,尤其是在美国教学的,绝大多数是受到「禅宗」、「中观」等等的影响,先入为主地以「禅宗」、「中观」来诠释佛陀教义。禅宗,尤其是唐末以后的禅法,特别强调「无心、无想」。有多位坊间信仰里被认定是「开悟」的历史上的禅师,他们教的禅修方法即是「无心、无念」地日常作业,甚至单用一个「无」字作「话头」。
同样地,大乘的「中观」哲学与般若系统是一脉相承的,认为只要看见「被分别出来的相都是虚妄的」,观照「现象没有绝对的实体」,那就是看见「真理」。这些老师在这样的背景下,认定修行的最关键处,就是放下价值批判、无条件地活在当下。
在美国很多教禅修的书籍,可以看到类似这样的句子:「剎那即永恒,永恒即剎那」、「在剎那中瞥见永恒」。所谓「灵修」的书籍里最畅销的作者之一,Eckhart Tolle讲到:修行就只有一个技巧,就是「活在当下」;人只要无条件地活在当下,自然而然就会勘透「脱离文字分别的 当下无限可能性」。最有名气的西方佛教老师之一,Jack Kornfield (捷克‧康乃菲)讲到:世界上所有宗教都引领人们到达同样的开悟境界:对那又名「佛性」、又名「上帝」的「永恒当下」,全然地服从和契入。
类似说词的禅修老师,比比皆是。甚至南传最著名的多个团体,也在这数十年中,广为推销这种融合了「西方浪漫主义」、「东方玄学、禅学」、「大乘般若、中观」的观念。佛陀原本所说的,修行一定要具备「三依一向」、「厌苦欣乐」的方向感,眼下转变为「无所求」。佛陀原本所说的,修行一定要具备依循「正见」、「正念」的价值评判,眼下转变为「无分别」。
是的,涅盘的境界,是驱迫感止息的清凉,所以不再经历动摇、去来;涅盘的境界,不寄情于「心行建构」的任何活动,所以不再背负意识形态。但是,通达涅盘的道路,从始至终,都有取舍,都有意向,都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