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倍贤:《相应部》经典中的「五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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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五蕴
以下所列的许多经文,都是基于同样的原理,对于准备好了要修学解脱道的行者所作的说明:
《相应部23.11经》提到「心对五蕴的背舍」,以及对于五蕴慢慢地丧失兴趣。对于「背舍」、「断爱」必须做到什么程度?《相应部23.2经》讲到,让五蕴变得没有办法激发起自己的兴趣来。也就是说,不把五蕴当作是合适的玩具或食物。
《相应部22.49经》讲,观照着五蕴:像这样子的东西,我们居然会依之而感觉到有「优越感、自卑感、平等感」!越清醒,就越看清楚五蕴的底。然而,一般人居然能如此不堪地依五蕴而作与他人的比较和自我评价。如:别人的皮肤比我的皮肤滑细、白嫩(依「色蕴」而尊卑比较);我有更多、更刺激性的手段来取得快感(依「行蕴」和「受蕴」而尊卑比较);我所出生的国家,有更漫长的历史和鼎盛的文物(依「想蕴」而尊卑比较);我记忆中的人生经验如此丰富有趣、囤积的阅历比别人更值得写自传(依「行蕴」和「识蕴」而尊卑比较)。
雄性孔雀,因为自己羽毛比某些同伴些微地更鲜艳而昂首阔步;被心理学家涂了口红的黑猩猩,在镜子前自盼身影、越看越高兴—看到这些畜牲类为了如此不堪的「优势」而气势旺盛,我们难免心头发噱:怎么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得意?然而,以「出离」的心情反观常态的人类模式,看到那种因为五蕴的态势而优越感或自卑感,就好像看到在画地盘的狗,因为喷尿的高度而趾高气扬或垂头丧气。
五蕴洪流的推演方式,有极大的不确定性、胁迫性—某种习惯牵引着、滋养着别种习惯;某种冲动、促生出多种「自己的选项越来越被压缩」的处境。许多所谓的「选择」、 「意志」,实际上都像是「负债者不得不做的」。而每一种轮回的世界,每一种五蕴的依附模式,都有它独特的「让你负债」、 「逼使着你还债」的方式。
它的方式不一定只是暴力威逼。它的方式有时是温柔的、窝心可爱的,让你心甘情愿为它淌血、驱役;它的方式有时是慢慢给你甜头,逐渐入钩,深到你的肉里、心里,让你想拔出钩刺时,刺骨揪心,只得回头再任它摆布。而任它摆布,就是任它把钩刺嵌得入肉更深…这就是《相应部22.79经》为什么说,面对五蕴,是抱着一种要「消解」它,而不是将它「堆砌」起来的态度;深刻警觉心被它摆布的窘态,不断尝试摆脱这种负债状况,摆脱这种债务滚着更多债务的状况。
五取蕴「让你负债」、「逼使着你还债」的方式难以尽数。《相应部12.11经》举例提到「五蕴」的每一个蕴,通通需要食物、需要燃料、需要被保持、都受制于不可全然掌控的因缘条件。五蕴的食物,就像身体赖以维生的淀粉、蛋白质…等等,就是必须不断有新陈代谢,在环境之中要去撷取、寻找,透过加工、咀嚼而吸收。撷取之后产生的废料──大、小便,必须排除,否则累积在身体会变成毒素(参考《相应部22.56经》)。《相应部22.22经》讲到,五蕴像包袱,只要提起它,就会感觉到沉重;只要钻进去,就会被它压制。《相应部22.79经》讲到,五蕴就是吃与被吃,如果你乐于吞食五蕴,五蕴同样也会吞没你、吞噬你。
陷溺在五蕴洪流中,盲目的习惯滚带着更多盲目的习惯;不清醒中所作的决定,将自己吹向、牵引至不可测的境地,逼得自己作出更多不可测的决定。不知不觉,心在短暂或漫长的时间中,被冲向自己一度认为陌生、恶心、不屑、与己全然不相衬的状态、环境、喂食模式。习惯后,前期的记忆淡化,又深深地乐于、沦陷于当前这种新状态,逐渐淡忘自己过去椎心刺骨、舍不得的前期模式,也忘掉了之前对当前模式的不认可。已经漂泊过无数异乡,然后熟悉了的异乡又成了家乡。《相应部22.90经》讲,不乐意于五蕴之中建立起「自我认同」,就是延伸于这样的觉醒心情。
极度不完整、充满欺骗性的记忆—所谓的记忆是如此不可靠,就连「个性」、「人生观」、「作决定的取舍和评估方式」都不可能恒常保存着。相续的生死中,没有甚么自认熟悉的、自认既定的「人格」、「意识」能被永久维护。所以《相应部22.95经》说,色蕴像是短暂聚合的泡沫,受蕴像是随着水滴生灭的涟漪,想蕴是充满欺骗性的海市蜃楼,行蕴是没有核心木材的芭蕉,识蕴是魔术师的障眼法。
记忆中建构的「我是某某」,就是情感上寄托的「我是某某」。 这里面所谓的记忆,一半是虚构的,一半是支离破碎的。
记忆是「虚构的」,因为「我是某某」的「自我传记记忆」,是依着当前在意的、迷恋的所在,而选择性地处理、储存经验—那是一种对于许多其它的经验「选择性失忆」,因为对当前扮演的角色是如此入戏。
记忆是「支离破碎的」,因为轮回中,没有甚么可靠的记忆载体—片面、短时的记忆拼凑,绝大多时间是迷糊、懵懂、困惑、短视的。绝大多时间,记忆中所谓的恐怖的、幸福的、哀働的…并不让我们增添有用经验或判断愈正确,并不让我们清晰地看到行为苦乐的轨则—因为不懂得以「四圣谛」「知苦离苦」的角度来认识、整理这些记忆。反而,这些片面、混乱的记忆让我们更执着、更僵持于「无明的活动惯性」;「众里寻它千百度」,反而是让我们更迷信「只有更深地钻进五蕴,才能抹灭那恐怖的和哀働的感觉,才能重温那幸福的感觉」。
那些在记忆中,还没有完结的故事情节,还没有令人甘愿了的收场结局,还意犹未尽的滋味—形成了摆布活动的指令。有基因层次的指令,情绪层次的指令,意识形态的指令,社会和文明层次的指令—每一层次的指令,都与「无明」、「贪嗔驱迫」、「意识之流中混乱又多元的习气」搅和在一起。所谓的「自我意志」、「好恶」、「决定」,多是心被指令所绑架时所作的。
如果还继续「为了指令而驱动」,重复着的命运,就是「过客」(《相应部36.14》),就是「总在情感有了结前,又硬生生地被撕离、强迫流浪」(《相应部22.93经》:在五蕴中想寻求稳定的伫足处,就好像浮沉于快速流动的河流的瀑流中,想要伸手抓岸边的水草,让自己不被瀑流冲走;可是抓的每一根水草、每一根枯枝,都应手而断,只得继续被冲刷、翻滚下去!)。
还乐于与五蕴情感纠结,重复着的命运,就是不断地经验死亡(《相应部22.99经》),就是「被记忆所骗,被指令冲刷到不可测的远方」。就算有偶尔的福报、安逸,在人道、天界暂栖—了解五蕴不可测性的人,就知道没有甚么绝对可靠的、绝对可管控的力量,能确保心不再钻进各式各样的地狱中。
所以五蕴的特质,就是彻头彻尾的「无常、苦、非我」,被五蕴绑架了的命运,也是彻头彻尾的「无常、苦、非我」(《相应部22.40~42经》)。「五蕴是敌、是外人」(《相应部22.122》),它的「集」、「灭」不是为了你的利益而「集」、「灭」,不是为了服务你,也全然不关心你的舒适、乃至你的长远的安乐。它只是依循着自己的个性、因缘、法则在推进。这其中许多集起与消散的方式,会危及到我们舒适和安乐的状况,以我们的角度就把它叫做「癌症、病变、畸形」。然而,对于这些大自然现象的自身角度而言,它只是在作它自己,它只是毫无议程地在「集」、「灭」而已。
五蕴里找不到一点点、一丝一毫可以避免苦迫、避免压力的角落(《相应部22.97》)。五蕴里没有某一个角落,是不会生病、不会不舒服的;没有某种功能,是可以保久的;没有某种囤积模式、信息储存是免受侵袭、免于遗失的。
原始佛法中的「觉」,不是宇宙人生哲理的神秘顿悟,而是对于「被绑架于经验之流」、「于有为法中轮转的危险、不可测性」,有着愈来愈高度的醒觉,愈来愈无法「沉睡于安逸感中」的警惕,愈来愈确认「这不是我要的」。
佛陀被称为「觉者」(buddha),并不是因为懂了「非空非有、真空妙有」等等的实相玄理,而是对于五蕴洪流,「怖悚警醒」(samvega)、「甘愿厌离/脱离迷想」(nibbida)、「吐尽饥渴/离欲」(viraga)、「灭/停止纠缠/苦迫止息」(nirodha)…—这才是佛法中「醒过来了」的意思。
《相应部22.89经》讲,除了断除对五蕴的「自我认同」,还要在情感上、在直觉上,让心连飘忽而过、对五蕴的迷想都不存有。《相应部22.111、23.9经》讲,「断爱」要断除到所有对五蕴的亢奋、所有的贪、所有的安逸感、所有的饥渴感—通通都像树根全部被拔起来。所以,这棵植物以后不再有发芽、长大的机会。《相应部23.10经》讲,「断爱」要断除到所有潜藏在心里面所有贪染的可能性。意思是喜贪不是暂时地搁置而已,而是铲除所有未来滋生的可能性。巴利文的anusaya,中文翻成「随眠」,用白话解释就是「未爆弹」—它可能还没有爆炸,可是有爆炸的可能性。所以,必须把炸弹里面的机关引信,彻底拆除,让它完全没有爆炸的可能性。
这就是所有的「行」的真相。五蕴就是「行」(《相应部22.79经》):是个让人智能浑沌、被欺骗性记忆所误导的洪流;陷溺于其中的心,情不自禁被习性、指令冲刷到不可测的远方。不管如何改良、囤积、尝试着完善,只要是继续依附着动作来做为生存的模式,就是没有真正的稳定、歇息。漂泊于经验之流,就不断地得从这到那,从这一起始点使力迈向下一个终点;一旦到达那个终点,刚刚是终点的马上又变成另一起始点,又要再向下一个终点迈进——全然没有休息的动态;就连在睡梦中,下意识都仍在隐隐挣扎、用力地「向某处前进」。
当「爱」的连系斩断的时候,心不以五蕴为自我、为落脚寄情处;心不被「经验之流」所绑架而被迫随其漂泊,不受任何侵袭的休息;对所有「动作」的期盼和饥渴都止息,体验从来没有过、在活动状态中不可能有的安全。
这个被释放出来的心,没有任何的落脚之处,没有任何的盘据之处,不对任何对象使力,不花力气与任何对象维持关系,彻底的自由。体验到这种彻底的自由,《相应部43.1~44经》说,这是一个「不透过建构、不透过动作来换取结果」的境界(asamkhata,一般译作「无为」;atammaya,一般译作「无作」,就是这个意思)。
写于2017年三月。感谢吴学文文字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