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倍贤:有关「缘起」的一些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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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述「缘起」
经典中最常见的「缘起」列述为:「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一切忧悲苦恼」。
不同的经典,对这「十二支缘起」(牵涉十二种现象的缘起链)内容的表述,有的有些微差异,有的有可观的差异。以下我们用几个有较大适用性的角度阐述。
一个用现代文的理解方式如下:
–「无明」(未被正确佛法启发、不知晓断苦关键;没有醒觉到心在轮转、或茫然不知如何止息这种痛苦的轮转)牵动、影响、感染着「行」(心的「发动」、「使力」、「活动」);
–「行」牵动、影响、感染着「识」(依附着「行」的心;参予于、能觉知活动状态的心);
–「识」牵动、影响、感染着「名色」(「色」:生理的现象;「名」:针对生理现象,在加工、诠释、对应的心理现象);
–「名色」牵动、影响、感染着「六入」(心探勘现象的六个触角、现象涉入心的六个门户: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和觉知内心境界的「意」觉);
–「六入」牵动、影响、感染着「触」(心接触现象、现象接触心);
–「触」牵动、影响、感染着「受」(经验中「悦意/舒服」、「不悦意/不舒服」、「没有明显地舒服不舒服」的滋味);
–「受」牵动、影响、感染着「爱」(对「悦意/舒服」喜贪、留恋;因「不悦意/不舒服」而恐惧、被挤压);
–「爱」牵动、影响、感染着「取」(以「喜贪」、「恐惧」等对境界迎拒);
–「取」牵动、影响、感染着「有」(对境界迎拒而被驱迫;想要进出境界的意向);
–「有」牵动、影响、感染着「生」(因被驱迫,而情不自禁地「投生」、「钻入」于某种情境、形体、轮回模式);
–「生」牵动、影响、感染着「老病死」(凡「出生」的,就有「老化、生病、死亡」);
–「老病死」牵动、影响、感染着「忧悲苦等大苦聚」(「老化、生病、死亡」直接威胁到心所「喜贪」的境界,直接威胁到「暂时构建起来」的自我,所以会伴随着像是「忧、悲」等等的苦和压迫)。
换一个不同的角度解说「十二支缘起」:
–「行」(身口意的活动)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无明」(没有「明」;欠缺「能拆毁苦迫生产链」的智慧)…
–「识」(感官和意识的觉察功能)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行」(身口意的活动)…
–「名色」(意识的盘据地;五蕴、身心)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识」(感官和意识的觉察功能)…
–「六入」(眼耳鼻舌身意之感官功能)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名色」(五蕴、身心;意识的盘据地)…
–「触」(心与境界接触)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六入」(眼耳鼻舌身意之感官功能)…
–「受」(舒适、不舒适、中性这三种感受特质)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触」(心与境界接触)…
–「爱」(饥渴、欲求、存有贪恋的幻想)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受」(舒适、不舒适、中性这三种感受特质)…
–「取」(心对境界的捉取;巴利文upadana也有「须要吃、须要仰赖燃料」的意涵)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爱」(饥渴、欲求、存有贪恋的幻想)…
–「有」(心「倾注于」、「再形成」某种状态)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取」(心对境界的捉取;心「食用某种食物、仰赖某种燃料」)…
–「生」(心「出生于」、「扛起」某种状态;心以某种「角色」、「位格」出现)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有」(「倾心于」、「再形成」某种状态)…
–「老病死、一切忧悲苦恼」(心所投注、所出生于的状态,无可避免地会有衰败、病变、毁坏,心因而经验担忧、悲愁、苦迫等等的动荡不安)的发生方式,会取决、受制、肇因于「生」(心「出生于」、「全然投入于」某种状态;心以某种「角色」、「位格」出现)。
被曲解了的「缘起」意趣,例一
关于「缘起」方面的疑惑,这里作一部分的澄清。
第一点,原始佛法所讲的「缘起」,并不是拿来解释宇宙中「现象与现象间的终极关联」。
「大乘」的经典对于「缘起」的解说方式和结论,与佛法全然不同。好比说,《华严经》(约佛灭后五百年开始编集,经过几个世纪增添内容,伪托为佛说的「经典」)提到一个特殊的讲法:因陀罗(Indra),即传说中的帝释天神,有一种宝物「因陀罗网」。「因陀罗网」看起来像渔网,网线上面镶嵌着明澈映物的宝珠。广大的网在虚空中摊延,明珠跟明珠之间的光辉互相辉映,所以,可以从单一的明珠看到所有的明珠都被含摄、映现其中;所有的明珠也被任何单一明珠所含摄、映现。
《华严经》用这样的比喻来形容大乘哲学中的「缘起」——万法相融、相互为缘的境况。简单地说,《华严经》所说的「缘起」,是「所有一切的因缘现象,都含摄其它因缘现象」,「相互依存、相互融摄的现象,纵向、横向地重迭交织」。它的结论是,一切事物是藉由其它事物的反射、交织而得;一切现象都是在法界多重因缘的支撑下,才得以呈现。
是的,环境中事物互相牵涉、环环相扣的关系,这是无须辩驳的,在常识上是说得通的。然而,将这样的认知推演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哲思,再将这样的哲思当作是解脱开悟的内容,那就是曲解佛法了。佛陀所形容的「缘起」,不是诗人情怀中令人感叹惊艳的「华严庄严世界」,更加不是甚么「佛与宇宙一体」的「无尽藏法界」。历史佛陀所形容的「缘起」,是阐述「以轮转状况延续自我」有无穷尽的「过患、危险、压迫、不确定」,而不是拿来像古印度外道那样,「想象宇宙本体、浪漫化宇宙本体」。
佛陀所观见的「缘起」,是血淋淋的真实,毫无「浪漫」可言的,也没有「美学」可介入的空间:有情生命对于攫取快乐、建构自我的欲望是无穷尽的、如同无底洞的,而欲望的消耗品是有限的、飘逝的;生命,以追竞欲望作为其根本驱迫力,是没有真实的平安、幸福的;供给这种追竞欲望的活动场所,即「轮回」,是互相倾轧,无有保障的;尽管有所谓的「文明」在管控、正常化、调节上述的冲突矛盾,然而上述的这种冲突矛盾,是结构性上的缺憾;「缘起」结构中的「过患、危险、压迫、不确定」的本质,不是任何的「文明」(包括了以慈善主义、宗教理想主义的「文明」)所能撼动;而就连所谓的「文明」,终究都是危脆的、不能平等照顾到每个成员的、带着腐败的因子的、不能防治所有种型态的灾难的、同时也可能是另一个层次上战争和冲突的来源。
《华严经》所说的「重重华严世界」,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庄严法界」——「毘卢遮那」的「法[界佛]身」。这与印度外道的「宇宙与梵同体、现象界与梵界互为交涉;现象为幻化,现象与现象间无碍相融;心、梵、众生三无差别」,就是同一个意趣和观点,同一种宗教体验,同一个历史源头。
相对于此,原始佛法所谈的多重世界,讲的是:「自我感和生命形体的集起和维护」,无可避免地建基于「每个层次上的竞争、吞食」;物种之间、国家之间、族群之间、躯体之内、自心之中…——层层食物链中的压迫和轮转(参阅《相应部12.63经》)。佛陀观见的「缘起」、「世界」,促生的是「惊悚、警醒、厌离」,思考的是如何超脱,而不是诗情画意地赞叹、欣赏、甘愿参予于这样的「法界」。
对于一只正在被虎狼啃咬吞食的野兔,或是一只刚生产了整窝小狼、而狩猎失败、受伤力竭的母狼,玄学家和神秘经验者所高唱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是个多么惨白无用的哲学、多么残忍的讽刺!而类似「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宗教经验,以原始佛法的角度来看,就是「无色界」等的定境和神秘经验,佛弟子应该知其为暂时生起的认知和感受,而不是把它当作是通达解脱的禅观内容,更加不该把它与出世解脱者的「解脱知见/证悟内容」混淆。
《杂阿含293经》说道,「此甚深处,所谓缘起。」;还有比「缘起」更高的趣向、「缘起」所服务的更高目标,「所谓一切取离、爱尽、无欲、寂灭、涅盘。」也就是说,讲说「缘起」是为了导向「爱尽、离欲」的涅盘体验,而不是拿来提供「现象之间的关系的终极说明」。佛陀所说的「缘起」,不是要解说「诸法性空」,而是要解说「四圣谛」「离苦得乐的训练」所牵涉的心理现象。
真正的佛法,全然不超出这样的范围。佛陀清楚地观知,超过此范围,就是无谓、无解、无益的耗力。若有以「乐于超出四圣谛范围」来作为自己是「更广大、更深奥」的「大乘」、「大方广」,那就不是在承继佛陀的真正教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