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语相违的学说
贺文宁（Wen-Ning He）
阿那克萨戈拉（Anaxagoras），是古代希腊最著名的哲学家之一，大约在公元前500年出生于克拉左美奈。他在公元前480年，正当二十岁的青春年华时，离开家乡来到雅典，并先后在这里居住、生活了三十多年，度过了自己人生旅途中的最珍贵的一段时光。
无论是在东方国家中，还是在西方世界里，任何一位优秀的哲学家，都应当是、而且必须是能够提出自己独特的思想理论和崭新观点的人物。阿那克萨戈拉自然也不例外，他在继承和发展了伊奥尼亚的哲学传统的基础上，逐渐形成和完善了自己的与众不同的哲学思想。例如：他认为万物的物质性的本原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样化的，因此他提出的“本原学说”更加接近物质结构理论；在宇宙的致动因方面，也更为强调理性的和精神的力量。其中，最为今天的我们所耳熟能祥的阿那克萨戈拉哲学思想体系中的最重要的两个组成部分，那就是二千五百多年来、一直持续不断地影响了整个雅典和希腊哲学世界的“种子”学说和“努斯”观点！
有鉴于“种子”学说是阿那克萨戈拉哲学思想中最重要的二个理论之一（实际上也是其第二个理论“努斯”观点的产生基础），是以本文运用大乘佛教法相唯识学中著名的“种子六义”思想理论，对这来自西方哲学世界里面的“种子”学说，进行简单地比较与分析。
一、 阿那克萨戈拉“种子”学说之理论
阿那克萨戈拉认为世界有两个本原，即无限的实体和理智。这种无限的实体，他称之为“种子”，他在自己的著作中明确地宣称：构成万物的细小微粒，就是“种子”。
在结合而成的万物中有着一切种类的许多成分以及万物的种子，这些种子有着各种各样的形状、颜色和味道。种子的性质与万物的可感性质相同，万物有多少种性质，构成它的种子就有多少类；数目众多的一类种子，构成事物的一种性质或一个部分，例如，毛的种子构成了动物身体表面上的毛发；肉的种子构成了动物身体上的肌肉；每一个可以被感知的事物的各个不同部分，都是分别由与它同质的“种子”所构造而成。
根据这一种子学说，阿那克萨戈拉认为人、动物和天地万物，都是由众多的、各种不同的“种子”所构成和所形成的。因此，不仅有我们人类目前所能够感知到的、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上的万物生命，实际上还有我们人类目前的感觉能力所没有注意到的、许多种类的不同生命和不同世界，一直是客观事实存在着的。人类如果想要感知和认识所有的这些不同的生命构成和不同的存在世界，那么就必须从其本原的“种子”入手，去仔细地展开分析与归类，这有可能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和最直接的认识捷径。
二、阿那克萨戈拉“种子”学说之特点
阿那克萨戈拉认为，作为世界的本原之一，构成万物的“种子”，具有如下几个主要的、普遍的特点：
（一）“种子”是永恒的。阿那克萨戈拉认为存在是不能从不存在中出现和生成的，作为无限多样性的存在物的本原，“种子”的特点首先就应该是永恒的。因为事物必然是、也只能是从存在中，即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生出和形成。虽然在很多时候和很多条件下，由于这些东西太过微小和极为细小，从而造成了人们不仅觉察不出它们的事实存在，甚至在很多时候还会否定它们的存在事实。
（二）“种子”是无限的。阿那克萨戈拉在其著作中所给予的“无限”概念，概括来说，具有如下四个方面的含义：
１.“种子”在种类上是无限的，即世界上有多少种事物，就有多少种类的种子存在着。
２.“种子”在数量上是无限的，世界万物的具体种类是无法统计出来的，是以种子的数量也是无限多的和无法统计清楚的，即“不可数”的。
３.“种子”在分割上是可以无限次数的、持续地分割下去的。任何一类种子都没有、也不能有所谓的“不可再分割的极点”存在着。
４.“种子”在体积上是无限微小的和无限细小的。在小的东西中不能允许有最小的东西，因为永远有比任何一个所谓“小”的东西更小的东西。与此同理，也永远有比任何一个所谓的“大”的东西更大的东西存在着。
（三）“种子”是同质的。阿那克萨戈拉认为“种子”是同质的、是看不见的、是各个部分都相同的“同素体”。它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是其它一切同质的东西的聚合形式，只是人类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而已。比如面包和水，虽然都是由同质的“种子”所构成，但是普通人由于自己感觉上的软弱无力，无法把握到和不能辨别出这一存在真理。而只有当人类的理智被训练出来以后，以及真正运用起来之后，人类才能真正领悟到这些存在着的事实。
（四）“种子”是混合存在的。阿那克萨戈拉认为每一类的种子里面，都包含着性质对立的不同种类的种子。世界上所有的、全部的可感事物中，还包含着少量的由其他种类的种子所构成的、普通人类所感觉不到的性质。但是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的那一类种子，决定了这一可感事物的、与其它事物之间的区别。阿那克萨戈拉甚至还进一步地宣称说，除了人类的理智之外，世界上的每一事物中，都有其它事物的部分构成种子，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纯粹的，如纯白、纯黑等等。普通人类所能够区别的所谓的一个事物的本性，只能是它所包含的那个占有最多成分的种子的特点而已。
（五）“种子”自身没有结合成万物的运动能力。阿那克萨戈拉认为所有的不同种类的种子，它的本身是静止不动的。推动着种子产生运动与推动着种子变现出“结合”与“分离”的，是存在于种子之外的一种被他称之为“努斯”的力量。“种子”需要这种被命名为“努斯”的推动作用，并由“努斯”推动着混合后的各类种子的分离和结合，才能够形成宇宙万物和人类的生命。
对此他解释说，宇宙原是无数无穷的小的种子的混合体，由于“奴斯”的作用，使原始的混合体发生了旋涡运动。这个运动首先从一个小点开始，然后逐步扩大，逐渐产生了星辰、太阳、月亮、气体等等世间万物，构成了人类可以部分感知到的、有秩序运行着的宇宙。基于这种认识，阿那克萨戈拉也坚决地反对使用诸如“生成”或“毁灭”等词汇。他解释说：“那些希腊人承认生成和毁灭，这是不正确的。因为没有什么东西生成，也没有什么东西毁灭。有的只是混合以及从存在事物中的分享。所以，假如他们把生成称为混合，把毁灭叫作分享，那就对了。”
（六）“种子”是看不见的。阿那克萨戈拉认为所有的、全部的各类种子的本身，都是不可直接经由人类的眼睛所能够看见的极微小的、极细小的存在。他在充分肯定了人类所具有的各种感觉能力的同时，也看到了它们的不足之处，因此他认为仅仅依靠人类的感觉，并不能真正地把握到真理。因为一个无法被忽视的事实是，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是感觉不到高深的和细微的存在事物的；而永远都是只有那么极少的一小部分的人们，依靠着自己理性的观察和训练之后，才能够观察到和把握到那些高深的、细微的存在事物。
三、阿那克萨戈拉“种子”学说之贡献
在古代希腊哲学史上，阿那克萨戈拉凭借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哲学思辨和理论思想，为自己赢得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重要地位。他的思想理论和哲学体系可以简要地概括为他所开创出来的三个“第一”：
（一）阿那克萨戈拉所创立的“种子”学说理论，在西方哲学世界里是第一次系统地解释了诸如宇宙起源、人类生命、万物存在现象等问题。其“种子”学说理论不仅成为后来的“原子论”哲学的直接先驱，他的学生德谟克利特（公元前460年---公元前370年）也最终成为“原子论”学派的主要代表性人物之一。
（二）阿那克萨戈拉第一次把人类肉眼所不能直接看得见的物质元素“种子”，引进了“本原”学说，从而使得自然哲学家们对于世界万物、人类身心等内部结构的分析与探讨，不仅更加深入和更加精密，而且给当时和后来的哲学思想界开拓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考领域。
（三）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学说，以及随后提出的“努斯”学说，第一次在希腊和雅典的沃土上播下了智慧的种子，并且相继催生出了许多朵灿烂绚丽的智慧之花。因为阿那克萨戈拉不仅教育出了阿尔克劳等一批雅典籍的哲学家，也为紧随其后的、西方世界里最伟大的三位思想巨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理论思辨基础！
四、阿那克萨戈拉“种子”学说之缺陷
依据大乘佛教法相唯识学中著名的“种子六义”理论，阿那克萨戈拉所创立的“种子”学说理论中，出现了一个最为严重的“自语相违”之处！也正是由于这一根本性的理论建构上的重大缺陷，从而直接导致了他的“种子”学说在其思想理论创立和逻辑论证展开的起点上，也就是在他构建自己的思想理论体系的第一步时，就尴尬地陷入了一个他终其一生也没有能够走出来的“自语相违”、自相矛盾的境地！这个致命的理论缺陷就是阿那克萨戈拉所主张的、“种子”概念的六个特点之中的第一个：“种子永恒说”！
众所周知，在大乘佛教法相唯识学的理论体系中，对于构成宇宙万物和人类身心世界的、蕴藏在阿赖耶识中的所有的无量无边的各类种子，其共同的特点描述之一就是“种子是时时刻刻在生灭变化着的，种子更是生灭同时、永不停息地运动着的。”
印度佛教界著名的大乘佛教法相唯识学论师世亲菩萨（公元380年---480年）对于种子的这一特征，曾经给出过非常准确和简洁的定义：“不应常法种子体。”其大意就是告诉当时和后来的诸位学人，决不能以“永恒、永远、常住、不变”等任何的一种概念，来描述定义和形容比喻任何种类的种子。因为如果种子概念的定义“是永恒永远的、是常住不变的、是始终如一的”，那么它作为种子，就根本没有存在的任何意义。其原因就是：如果这些种子的定义已经是“永恒的”了，那么这些种子就没有任何趋向变化的可能性存在，它既不能“前灭后生、相似随转，”如流水一般地辗转不断地相续下去；也决定不能担当起“引生自果”的概念定义与作用功能！
因此，阿那克萨戈拉“种子”学说中的第一条定义，即所谓的“种子永恒说”，就已经非常明显的与大乘佛教法相唯识学理论中的“种子六义”的第一义“刹那灭”理论，以及第三义“恒随转”概念，不仅是完全地相反，甚至可以说是彻底的相违背了！
五、结论
阿那克萨戈拉本人以及他的古今中外的追随者们，如果不能迅速地和坚决地从其理论体系中彻底地抽掉这第一条的“种子”永恒学说，那么除了只会让这个“种子”学说理论，继续处于一个“自语相违”和“自相矛盾”的尴尬境地之中，也只能是持续不断地直接削弱了阿那克萨戈拉本人，作为一位著名的西方古典自然哲学家的声誉和影响！
事实上，不论阿那克萨戈拉本人及其追随者们，在西方哲学界中所产生的影响力是多么巨大和深远，如果我们只是从“就事论事”这一分析比较的途径来看，他的“种子”学说的思想体系和理论结构，不仅明显是不够严密的、是有漏洞的、是有错谬的、甚至是有着重大缺陷的，也更是根本不能与大乘佛教中的法相唯识学体系里面的“种子六义”理论相提并论的！
----本文首發于《獅子吼》雜志第二期第23-26頁，2016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