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7日星期一

曾银湖:菩提达摩和楞伽禅

曾银湖:《史念原始佛法·二十九·菩提达摩 》


  公元520年左右,菩提达摩由南天竺经海路来到中国。梁武帝遣使迎入金陵。
  武帝问曰:「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
  答曰:「并无功德。」

 
  问曰:「何以无功德?」
  答曰:「此但为人天之小果,是有漏之因而非实也。」


  问曰:「如何是真功德?」
  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


  问曰:「如何是圣谛第一义?」
  答曰:「廓然无圣。」


  问曰:「对朕者谁?」
  答曰:「不识。」


  梁武帝是大乘有宗的佛性论者,而达摩却以大乘空宗的理念来回答他的问题,结果自然是「机缘不契」。

仔细检阅这一段问答,却也显示出一些僧、俗立场不同所造成的不当之处。一般在家人布施、行善,多数为的就是累积功德福报,而世间有漏有取的功德也是能够转向善法的;即使以清理碗盘剩下的食物放在地上布施给小动物,也有世俗的功德,更何况是造寺、供僧的慷慨行为。一旦贸然说出「并无功德」,很可能障碍了施、受两者的利益。

反观世尊及贤圣僧伽在教导俗家弟子的时候,通常都会先观察他的个别情况,然后顺着布施、持戒、生天、欲味、欲患、欲出远离的顺序,引导他一步一步地由世间正道走入出世间正道。武帝毕竟是个在家人,知见也还不正确,骤然又告以「净智妙圆,体自空寂」,恐怕武帝只会更加迷惘,甚至心生反感了。

再说「圣谛第一义」,也不是适合与在家人讨论的题材,尤其是面对武帝的贡高我慢很强烈,僧伽更当保持圣默然。必须是对佛陀或四双八士已经生起信任心、柔软心、离障心、欢喜心、明净心的人,他就像一匹洁净的白布容易被染上颜色一样,这才适合为他开示佛陀所正觉的四圣谛---苦集灭道。也只有正见成就---真正了知四圣谛的人,才有辨识佛法的基础能力。

至于达摩回答「廓然无圣」的空宗答案,那就更抽象而毫无意义可言了。出家与在家的立场毕竟有所不同,人生的价值观也有差异,骤然为一般在家人说出第一义谛,对说者、听者来说都没有什么利益。

虽说「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但正法只适合为正直、智慧、诚恳请求之人演说,并无「有问必答」的义务。世尊住世时,对「有我、无我」的询问,每因问者的情况不同而有各种善巧的回答方式。或许为了避免问者徒增困扰;或许为了怜悯其见浊,恐生谤法;也曾经采「圣默然」的方式来回答。梁武帝是个暗含中国「神不灭论」的佛性论者,他的思想里有近似「有我」的观念存在,是不易突破的,不是三言两语的空义机锋所能转变的,自难契机。
  达摩立即转往江北,至洛阳,住于嵩山少林寺内,从此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们称之为「壁观婆罗门」。

北魏孝明帝曾经遣使诏征三次,终不出少林;赠以摩纳袈裟、金钵、银水瓶、绘帛,都固辞再三,以帝意甚坚,不得不勉强接受。达摩的拒绝流露出修行人淡泊的风格和峥嵘的情操,只可惜迫于王室的威权而未能坚持到底。

达摩面壁九年,自公元520年至528年去世止,也说明了他很注重「禅定的修习」。这对中国魏晋以来常以老庄、般若、空义作为清谈的学风应是一股清流,多少起着一些针砭的作用。不修禅定而能证解脱涅盘,这在原始佛教中是匪夷所思的事。细读原始圣典,世尊住世时,僧伽的日常生活除了托钵外,就是静居于山间林下而以修习禅思为主。但在大乘信仰中却有不断烦恼、不修禅定的玄异法门,自然很能迎合当时士大夫的清谈流风。虽然达摩的楞伽禅并非佛陀所教导的禅法,却也不是以后在中国所发展出来的所谓的「祖师禅」,但他务实的精勤禅修风范,至少让学界在清谈之余也能注意到修行的实际方法---禅定。

达摩的别号「壁观婆罗门」,后世的图绘、雕刻也都显示他的脸型蓄着长胡须,衣着不像僧服,也不合于僧制,就像《楞伽经》里的问法者大慧,衣虽不割缕,杂碎而补衲。尤其是他修习禅定所依据的《楞伽经》,根据印顺导师的研究,表面上虽被归属于中期大乘经典,但其集成的宗旨却在宏扬使用鹿皮、三歧杖修行的迦旃延佛(婆罗门十八姓之一,外道亦称其祖师为佛,但教义不同。)而贬抑世尊的教法,并以佛梵揉杂的方式阐扬婆罗门的真常唯心思想。其论述中的正法,即似《吠陀》---古奥义书,今日印度教学者认为它是源自古印度的经典。

但传说达摩却是因为震旦深具大乘气象而来,究竟达摩是否为了勤修禅定而疏忽了仪容、僧服的整理,以致让人觉得不像佛教僧侣呢?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修习楞伽禅定的婆罗门教徒,才被称为「壁观婆罗门」呢?

一项比较客观的看法如下:《楞伽经》的辑成约在公元435年左右,正是印度笈多王朝的时代,当时南印度塔尔族侵入锡兰北部,这时南天竺的大乘信仰己经走入「佛梵同行」的轨辙里,而且流行到楞伽岛(锡兰)上。《入楞伽经》代表的正是婆罗门文明移植锡兰岛上的史实。

佛梵交流的史实,从公元纪元前后,康瓦王朝衰落,南方的案达罗王朝再度尊崇婆罗门教,而大乘运动也同步展开时就有迹可寻了;证诸以后公元640年,戒日王朝的佛梵并崇,以及公元700年左右,印度的大乘信仰已经走完了它的历史流程,正因为它又走回了婆罗门教的老路,而被吠檀多学派的商羯罗以《因明入正理论》收归上梵与下梵的体系里去了,从此秘密大乘出现,逐渐回归印度文化。这都可以证明达摩的时代背景,正是大乘思想在印度濒临灭绝的前奏,因此律仪的松懈,经典的混淆,乃是很自然的现象。
  然而就内容来说,《楞伽经》里记载了身心与意识的理论,应属印度共同的文化遗产。佛教「戒」和「定」的用语是通于印度文化的,自持戒、禅坐、调息、四禅定乃至九次第定,有很多名词在表面上都与外道类似,但实质的「戒相」与「禅相」却有所不同。悉达多太子刚出家时虽然也曾跟随外道仙人学习禅定,但佛教所不同于外道的主要是「慧」,是「正见」;有了「正见」才能起「八正道」,有了「八正道」才能戒、定、慧具足,解脱具足,解脱知见具足,达到涅盘。

如果没有「正见」引导,即使精修「四禅八定」,也不见得能达到涅盘。相反的,如果「正见」坚固,勤修「八正道」,具备了正定的基础,便有入流乃至解脱的可能。禅定是修行人共用的工具,如同公元20世纪的磁浮列车、太空梭,然而究竟要飞往何处,却有赖于修行人的智慧来选择目标和轨道。因此学人更先要亲近善男子,听闻正法,内正思惟,行法次法向有所成就之后,才比较适合勤习禅定。
  达摩的教化,后人归纳为「二入四行」。二入即「理入」、「行入」;四行即「报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其中「报怨行」旨在慰勉修行人遇到苦难时,当念宿世业因,应忍受而不起瞋恚。这似乎是消极的论调,可能成为痛苦的麻醉剂,难以彻底消除瞋心;也可能引导学人倒回过去寻思旧事,容易使心境追逐过去五欲而障碍修行。积极的想法应该是于「苦如实知」,由「苦」故更知「无常、非我」,由非我而灭除瞋心。

世尊所教「于苦集如实知」,应是指了悟因缘生的法则而言,并不在于分辨或臆测今日的苦果到底是何种业因所成,更不能只停留在追悔过去的心态之下。有关鬘童子的“箭疮之喻”或可作为参考。

至于「随缘行」,旨在勉励修行人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这与世尊所教导的「正志」、「正勤」、「起增上心」……等也有差异,容易导致误会。

修行是很难能可贵的事,即使在得到正见之后仍需要坚强的意志,念兹在兹的心愿,和勤勉的修持,才有可能逐步远离或超越世间的尘缘;如果抱着随缘的态度,说什么「困来睡眠,饥来吃饭」,那又何必「日中一食」、「饮食知量」、「初夜后夜精勤思惟」?

一旦随缘,眼随色缘,耳随声缘意随世间法尘缘,不起烦恼也难。

修行虽不在勉强断绝诸缘,却也随缘不得。已生的善法要令增长,未生的善法要令速生;已生的恶法要速令断,未生的恶法勿令生;得失之间都要念念分明,都需要「正精进」才能成就的。

随缘的观念留给后人太多的误解和滥用,学人还是应该遵行佛陀所教导的「正志」、「正勤」才是「称法行」,毕竟「正见」、「正语」、「正业」、「正命」、「正念」、「正定」都不是随缘所能获得的!


【引用及参考资料】
  1.杂阿含经
  2.禅学的黄金时代(吴经熊,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十一版)
  3.禅话(南怀瑾,老古出版社,1979三版)
  4.佛教史地考论(印顺,正闻出版社,1981

择其善者而用之

  昨天晚上,平法师写给我一段非常精彩和务实的个人观点。征得其本人同意之后,我分段转载如下: 「分辨禅宗传承历史的真真假假,其实在我看来毫无意义,因为禅法本来就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教法。你不能用物理世界之中的事实存在与否,来观察寓意世界里面的人事传承和师徒对话,这是风马牛不相及...